首页 > 快讯 > 段奕宏的感官精神

段奕宏的感官精神

结束一段相对漫长的假期后,段奕宏开始了自己今年的电影拍摄工作,离开都市的嘈杂喧嚣,抵达初春的中原小城。

骤雨初停,濡湿的马路穿过新旧掺杂的小区与商场,深入稻田,仿佛回溯时光般直抵上世纪60年代便存在的机床铸锻厂:炮铜灰色的连廊楼,合抱粗的梧桐树,绿漆红字的招牌与布满碎石的主干道,无不带着怀旧氛围。

演员段奕宏的又一个警察故事即将发生于此,从踏入小城那一刻起,他一如既往,全情进入角色世界,从身体发肤到心路往来,过往经验陆续清空后,他开始走进“老贾”,走进行将消亡的环境,再现追凶物证近二十年的往事。强攻与凶恶,不屈与狡猾,于时间中互搏较量。

一切感官体验都是新的,段奕宏说,演了这么多年警察仍没演透,每个新角色都有从未触碰的东西。

在电影《三个十年》的开机发布会上,段奕宏身穿一件印着1969、1979、1989三条时间线的黑色T恤,以自己所饰演的角色贾国志的口吻,对台下众人做自我介绍。标志性的硬朗体态中多了些许谨慎和拘谨,眉宇间的坚毅倒是较之以往更甚。他看上去已经养成了习惯,脸上挂着介于完全憔悴与全神贯注之间的疲惫表情,这是电影主角贾国志中年时期的鲜明写照。

又一次地,段奕宏以真实可感、正面强攻的方式接近了角色。

被段奕宏称为老贾的西北警察贾国志,是一名出生于1969年的边防战士,转业后在家乡小城做刑警,原以为人生将在平淡无奇中度过,然而一把罪案现场丢失的手枪,却领他踏入一条漫长的追凶之路,老贾开始与时间竞赛,一比就是二十 年,一次次的失败失意不但没有挫败他的意志,反倒更激起他除恶扬善的决心。

一如既往,段奕宏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去消化虚构世界里那个攥紧拳头,不断奔波的中年人。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经历那么多挫折都没有放弃?这当中究竟是命运使然的幸运,还是固不可彻的执念?

段奕宏最后的答案相当简单,他认为那里面有一种不受时间干扰的激情,甚至可以说是某种迟到的激情。老贾让他想起自己早年的一些过往,从新疆小城到首都北京,执着恳切地一次又一次敲响表演的大门。故事的细节这些年不断经由各类媒体反复讲述,励志也好,坚持也罢,疯狂或者焦灼,归根结底,当时段奕宏的内心像一把烧不尽的柴,每日烈火徐徐不停,有时停下来时,他还会自问:

“这是我吗?”

“这是你。”

他把这个答案也用于塑造贾国志这个角色中。“人是多面的,有时甚至有你自己都无法看清的一面,非得撞上一个什么后,你才知道你是谁?”老贾撞出了自我的激情,那种近乎纯粹的除恶扬善,令段奕宏深感兴趣,“很多时候我们总喜欢找到做一件事情的动机”。然而段奕宏却觉得,不管是警察追凶的动机,还是执着表演的动机,在他和老贾身上,总归得出一个相似的结果,那便是发现自我。

是磨练,也是福报。

在旁人看来《三个十年》里关于不同时代同一角色的演绎很考验演员,段奕宏却觉得这部分不是他最困难的问题,即使不能穿越时间,感受具体的过去,用文字和影像资料,当地居民的田野调查,乃至布景音乐与摄影,都是体验。从影多年,这些部分是他无需多言的基本功。这一次的困难是,他更需要花比较多的精力,从精神层面接近老贾,接近他内心深处更加内核,很难用语言形容出来的部分。老贾的经历,这经历里的判断得失,亲朋好友,错误和正确,他都想摸清楚,换言之,他希望尽量拥有老贾对生活所持有的一切直觉。

段奕宏目光炯炯,尽管已经开机一段时间,他对角色的琢磨仍未停止,言语间可说的与不可说的部分,都流露出要把自己变成角色的渴望,有时甚至令旁人无从辨别,到底此刻面前的是段奕宏还是老贾。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个人与角色的同频共振,宛如复活的影子与真实的人重叠,对段奕宏而言,当中有痴迷,亦有乐趣。

这些年,段奕宏习惯让自己保持警醒,演员是一门需要投入巨大精力和情绪的职业,他清楚自己每次都会尽量深入其中,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冒险,与角色过分接近有时难免会影响到真实生活,但对段奕宏而言,他没有这种困扰。

“我不太会纠结角色像不像我,哪个角色更接近真实的我,或者我在表演中觉察到多少自己这种事情,这些都没有意义。”

表演是一门技艺,它给予演员情绪的空间,给予演员生活的体验,在段奕宏看来这已足够。这些年他不断贡献着令人惊艳的表演,可谈到表演时,他却不想轻易定下固定标准。他当然有自己的准则,而这准则未必是固定的,在不同的角色里,有时对自己和对角色的标准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他当然也会遇到不可理喻,或无从理解,但每一次,段奕宏都尽量希望把自己层面的影响缩小,老段怎么想,老段会不会,老段像不像在这段时间里不重要,那个时候的角色怎么想比较重要。段奕宏深以为表演的意义归根结底是摇摆不定的,你需要时刻更换立场去思考下一次你即将面对什么。

“它是一个随时可变的抽象存在。”

对于外界常常将他个人与角色关联的想象,段奕宏无法左右,即使这当中很多基于影迷个人情感的投射,他也无意去站出来理清真实与虚构。塑造的角色能诚实地走入一部分合适的人心中,产生回响。对演员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与爱。

他迄今仍无法定义何为好的演员。演员的作品和演员自身间的关系,复杂迷人,令人玩味,像一部部可以一读再读的小说。他提起前不久他喜欢的演员威尔・史密斯在奥斯卡直播时挥拳揍人的新闻,直言那一瞬间他内心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夹杂着“这哥们可以”和“这样不太合适”之间,甚至出于职业惯性,觉得这是经过设计的表演桥段,威尔・史密斯可没少在电影里揍人,说不定只是为活跃小金人颁奖礼近年来愈发沉闷的气氛。

“你会因此认为威尔・史密斯是怎样的演员吗?我不会,我无法做一概而论的事。”

他转而聊回表演,同我们细数那些公认的传奇演员,从马龙・白兰度到约翰尼・德普,他们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动人。他能解释具体的动人,具体到哪部戏,哪句对白,却不想轻易用个人的感动去划定整个业界,划定这门技艺的意义。那是评论家和影评人做的事情,而他只是个演员而已。

拍戏时,他不以资历自居,尽量只做好自己的部分,也从不轻易评断他人,倒是经常性觉得从别人身上有所发现。偶尔与年轻同行对戏时,他还会惊叹于对方忽然流露的稚嫩,那种行业目光下看似笨拙的回应,是一种难得的纯真。

表演在段奕宏看来是一门流动的艺术。他接一部戏,即使开拍前已经熟稔于心的剧本,对各种转场和情绪已有先期想象,他也从不会就此放松,依然乐于在过程中做好随时推翻,随时重来的准备。

“我是那种到了配音阶段也会继续琢磨角色情绪的人。”

意义的摇摆或许不是对表演呈现的犹豫不决,更像是一种对表演结果的严谨以待。段奕宏不轻信一时的感觉,也不寄希望于经验养成的习惯。就像他演过那么多个警察,但每一个警察对他而言都不一样。

“如果有下一次,还会当从未演过般开始。”

据说这次的电影取景过程有些曲折,导演组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一处保留完整的上世纪70年代风格的工业厂房,最后定下来后,段奕宏也随之跟组来到他从未来过的小城汉中。对于小城,段奕宏并不陌生,他的童年和一部分青春在新疆伊犁度过,成为演员后出演的许多角色常常流转于各座小城,从南至北,角色的小城地图丰富。而他自己,和很多人一样,关于小城的生活与记忆也总有一种徘徊不定。

小城生活的甜蜜单纯,世俗纯良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本人认真而执着的个性,但在北京求学的时间里,小城视野的茫然无措也曾给他带去些许负担。

那些自卑寡言的青春岁月,屡屡作为过往经历里以笑带过的洒脱故事,以或宽慰动人,或励志振奋而被大众所熟知。

生活的遗憾,无论是谁都不可避免。就像每一次都全情投入的表演,事后回想,段奕宏也会说部部戏依然还有遗憾,有些遗憾会化作瑰宝,有些遗憾则会激励前行,有些遗憾永远在那儿。

时过境迁,段奕宏对于小城的情感,因为脱离了前程命运的牵绊而变得更加纯粹。这些年,每每因戏来到陌生小城时,他总会心生一种感恩之情。在一个安静的小城度过一季时间,脱下段奕宏的身份后,这位“老贾”有了一种短暂的隐居感觉。他已然在个中细节里悄悄将这感觉牢牢铭记,也许下一个角色,就会用到。

“我是一个会时刻记录生活感受的人。”

从一心不二的痴迷不悔,拳拳到肉的真实硬朗,到如今不断试图与每一个角色达成精神共鸣。段奕宏的风格,如同他过去的人生,并未受到时间的束缚。他的好奇依旧,他的坚持依旧,尽管当中亦有辛劳,有时也会生出些许迷惘,但都只是偶发事件。演员是一门感官为重的职业,从前,他的感官是肉身的,如今,他的感官是精神的。像一条看似干涸的古老河流,沟壑纵横的河床上,经验与时间却焕发出深邃的包容,随时等候新的旅人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