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姐姐、妻子、母亲,朱媛媛
在作家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里,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叫虎妞,是个性格泼辣大胆的女人,谁都怕她。
朱媛媛也是个“虎妞”,但又不完全是《骆驼祥子》里那样的。
朱媛媛是温柔的虎、美丽的虎,有点儿憨、有点儿容易疲惫,又仿佛随时可以抖擞起精神的虎。而最可爱的,还得说是那点孩子气的虎。
本命年到了,朱媛媛给自己置办齐了一整套“家伙什儿”:红衣服、红袜子、红手链……她还眼尖利索地在拍摄现场发现编辑脚上也蹬着一双丝绒质地的小红鞋,盯住不放:“好看诶!真好看!真太好看了!”再一问,原来编辑也是本命年,朱媛媛大喜,晃着头,为这可爱的巧合——这欢喜里还带着那么点儿决意要肩傍着肩一起闯关的仗义劲儿呢!
属虎的朱媛媛,快言快语一串噼啪作响带闪电。她老是那么笑盈盈的,眼睛眯成一道弯月亮,仿佛不会无端无理地疏远任何人。
然后站到了照相机前,她又能马上收起那股周全的热乎劲儿,任镜头记录下她无言凝视的深邃样。
“原来您也有很拽很酷的一面啊!”大家围着纷纷感叹。
“嘿!这是你们鼓励我!”披着长羽绒大衣踩着高跟鞋一歪一颠地折回化妆间的路途中,朱媛媛又咧开嘴乐了,尾音的敞亮余味拉了好长好长。一步三回头。
就在这次拍摄的两个多月前,朱媛媛刚刚凭借在电影《我的姐姐》中的出演,一举拿下了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奖项。
她在影片中饰演的“姑妈”,生活在毫不起眼的市井中,为一家奔波操劳,为人妻为人母亦为家族中的长姐,牺牲过自己的青春年华、也放弃过曾经拥有的理想幻梦。作为与女主角——张子枫饰演的下一代“姐姐”——两相对照的两代女性之一,她收放有度地在当中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使命。颁奖词赞赏朱媛媛:“以贴近生活的表演风格,对细节的捕捉自然、生动……与角色融为一体。”
站在领奖台上,朱媛媛看起来有点难抑激动,捧着大证书的左手还不小心碰到了立在跟前的麦克风架,以至于整个发言过程里,两只小小的黑色麦克风一直在她身前微微晃动,似是将她自己所言的“砰砰乱跳”的心境映射了出来,也像是双双不遗余力地使劲儿为她鼓掌。
她毫不避讳地将获奖前自己的心理历程一股脑吐露了出来,先是自嘲“修行”了好多年,想做到“宠辱不惊”,结果还是在颁奖前几天“起心动念”了。接下来她感谢了很多同伴友人的扶持和鼓励,说这个奖最大的意义就是给多年关切她的挚友同仁们一个交代:“这些年一直在家带孩子,越带吧……这个惰性就比较强……”她在发言的最后还透露,《我的姐姐》其实是她趁女儿小升初那年的假期拍的,孩子跨过了一个重要的关口,她的心也终于能松下一些了。
其实在《我的姐姐》之前,她还在孩子功课不太忙、家里不太需要紧紧挂念的阶段里接演了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后文皆写作:《小红花》),在当中饰演一个少年癌症患者的妈妈。当时,朱媛媛就曾因为自己朴素、真实、细腻的塑造角色的功力而深得人心。
饰演“家长里短”的平凡人——这是朱媛媛过去20多年来再熟悉不过的“战场”了。
她自二十岁出头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即踏入影视行业,在《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家有九凤》等电视剧中都担纲了重要角色,与包括杨亚洲、沈好放、郭宝昌等知名导演都有过密切的合作。
女儿、姐姐、妹妹、妈妈……这就是她在小半辈子的演员职业生涯里塑造的绝大多数女性的社会与家庭身份。这些女人无不是全身心浸润在琐碎的日常中的,她们坚韧、温敦、执拗、倔强——在朱媛媛的演绎下,一个个寻常女人在生活和命运中经受的摸爬滚打与起起落落,都被朱媛媛以一种自然、直接、让人信服的方式呈现于荧幕之上。
然后一转眼,朱媛媛自己也到了要在现实里作出抉择的时刻。
十多年前,在前程最为光明的当口,她主动关上了事业的门,放下了可能会实现更多价值的种种,选择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纯粹地做起了一个妻子和母亲。如若不是《小别离》《小红花》《我的姐姐》的邀约与恰逢其时的机缘,连她自己也说不好,是否真的还有那份强烈的欲念要重新回到此地。
我们想知道的是,在离开聚光灯与镜头的十几年里,这个天资过人的女演员要如何抚平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之差异在内心掀起过的波澜?她是否曾有哪怕一刻对自己的选择心有不甘?她怎么在日常的层层变化中确认自我价值的实现与否?
以下,是她的自述。
站在金鸡奖领奖台上的那个我啊,其实有表演激动的成分——因为我知道有人想看到我这份“激动”,我得表现出来。可除了激动,还有没有其他?当然有。从观众席走到台上那一段路我就已经想了很多:我说朱媛媛你别嘚瑟啊……一会儿说什么才得体……你是真高兴吗……你真有那么好吗?……很多复杂的东西都会涌现出来。
都得想,这些都得想,心里再混乱你也得想。那个时候,你都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就是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乱七八糟搅合在一起。
其实人生在某一些时候,都会有这样的瞬间。就算是跟男朋友吵架,你也会想:“我现在这个时候的节奏和强度是应该把握在——我是砸电视,还是摔手机呢?”
哎呀,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不停地在剖析自己,大卸八块,要不说我累呢!
可话说回来,一个美妙的人生,不就在于你能不断挖掘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嘛,你看得到自己——你得意在哪儿,你失落在哪儿……
我曾经参加过一场葬礼,看到逝者的一个亲友在那边,并不是原先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撕心裂肺地哭什么的,并没有,他有很多瞬间的叹气、无奈、麻木,甚至还有很冷静的片刻。这就让我想到我们表演,为什么经常有时候一个演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观众毫无感觉?因为真实生活中,人的感受永远不会是单一的,有理性的控制,又有一个激动的自我在那儿不断地涌出,一定是这样的,戏才会好看。
我觉得好的人生,就是你能在各种时刻关照自己:关照你的身体、关照你的疼痛、关照你每时每刻的一个状态,这样你才算不白来这个世界走一回。
关照之后,你就更能了解自己,但你不能排斥那个你了解的自己。比方说我突然发现:“朱媛媛你怎么那么虚荣?这个虚荣特别不好!”你就不要把它定义为不好,你就认为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特别想买一个名牌包,你就大大方方承认和面对这个念头的来源:比如我就是想美,拿上这个包我就自信了,或者我就高贵了——都可以!一定是你心里有什么“念”,你呈现出来的场就是什么“场”。
表演里,面对一些特别的场次,或者所谓的重场戏时,我也会问自己,这一场的“目的”是什么?我要传达什么能量和情感?我要让观众高兴,还是激动、感动,或者像照镜子一样照照自己?这都是理性会想的。
去拍《小红花》,根本不是“回到战场”“瞬间找回了什么什么”……不是大家想象的样子。
临去拍戏前一天,我都问我老公:“‘反打’是画左还是画右?”这是之前我工作的时候经常听摄影师们会说的一些术语,他们会在现场和演员沟通的时候这么说,但是我给忘了。我老公就说:“你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我说:“不行,我不知道,你快告诉我!”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就去吧。”
这个还特别像我去年底和何冰一起拍电视剧之前的情景。我们俩也是从《浪漫的事》往后那么多年,好像都没怎么见过。我就跟他说:“我好久没演电视剧了,到时候你得带带我。”他说:“我告诉你,演戏就好比骑自行车,你一旦会了,多少年不骑,你一上去就会。”
他们都没蒙我,确实是到现场第一天我就“会”了,可还是崩溃了。
《小红花》的导演韩延特细腻,他对你表演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下的张嘴、闭嘴,都会要求你到极致。你想啊,我原来表演都是靠“五官不受自己控制”来拿捏的,我就想这个人物现在该哭我哭了,该乐我乐了……结果我突然发现电影原来要控制你的五官、控制你的表情、控制你的呼吸,那时候就完全乱了——就等于是那么拍的《小红花》。
而且我也完全没有生活、没有体会,就全靠导演的指导和把控,告诉你这条“过了”、这条“不够”、这条“不对”、这条“对了”……这些都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范畴。甚至有好多戏,我都没有演痛快,但是导演说“特别好、特别对”。
我后来就跟韩延开玩笑说,你完全把我弄不会了,我太痛苦了,从小到大演戏,从来没有半夜吓醒过,坐起来“找呼吸”。尤其是导演已经说“过了”的那些戏,我更得弄明白,这是咋回事,怎么他就认为是对的?他教你的方法:喘半口气,吐半口气说两个字,又吐半口气说那两个字,这半口(气)、那半口(气),这气和气又能接起来,它又是连贯的,它又是断的……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但不得不说,这种“不会”的体验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都是让我进步的机会。
我小时候啊,真是有点“瞎演”,全靠灵气、靠一个演员的本能。我能很快就抓到一个人物的基调和感觉,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利用所有现场给予你的环境、道具、人物,来的(对手)演员的状态……很快地调整自己,我是属于这种人。
我天生敏感。以前采访我好像也说过,到现在我还留着小时候的糖纸,每一张都给它抻得好好的,都插在书里——有纸的、有塑料的、有花的、有透明的,都夹着。就觉得什么东西都有生命。可能跟(我)是双鱼座有关系,多愁善感。下雨天看着雨,虽然吟不出诗,作不出画,也要流泪,很莫名其妙。
我小时候还爱模仿人,就“欠儿”,净学人家说话,你别说还都学得挺像的。这就跟画漫画一样,你就把一个人身上的某一个特质抓到,抓得贼准,勾勒出来就可以了。
每个阶段,人对“灵气”的理解不同。小时候我以为的“灵气”就是别人说“朱媛媛你牙不好看你别那么笑”,我就觉得我才不在乎呢,我就要这样!技术,全然不知,就是“胡演”,人家灯光师就说:“你别哭了,镜头在那儿,看不着你,你那儿都是黑的。”我还玩命哭,哭得工作人员都看不过去了。我说可是我忍不住。
越长大啊,就越发现,如果想做更深的表达,光靠小聪明和那点本能,就不够了。特别是女演员又到了这个年纪,不能完全靠那种东西来演戏,于是就有意地让自己更加能静一点,或者用心、用脑子多去思考、沉淀、判断、选择。
所以你会发现很多问题我都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我心里就是这样,扭来扭去,来回折腾,一会儿一个想法往外冒,一会儿又一个想法往外冒,一直在打架。
活到我这个年龄,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一体两面,有利一定有弊,没有任何事情能有一个百分之百的绝对的说法,就很累。
我看到你的提纲里有一个问题,说是之前十多年我看到同年龄段的其他女演员都在工作,我是什么心态。这个问题我回去认真想了想。第一,我当时没有大量的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所有的精力和关注力都在家庭和孩子:每天该买什么了——吃的喝的、奶、尿不湿;我老公今天又缺什么了;我爸我妈老人兄弟姐妹的事儿;朋友同学又得聚会,我怎么能出去……所以第一阶段的想法就是,我可算不演戏了,可算不用去兼顾工作和家庭了,终于能放下想要两全又两全不了的困扰了。反而很安心。
再过一段时间,能腾出一些精力的时候,就开始关注到新闻了:现在谁谁谁火了、这个演员一线了、这个作品怎么了……你又会突然有几种情绪出现,一个是羡慕、馋,也想演——会有短暂的瞬间有这样的念头。
然后另一个念头又出来了,特别感同身受人家的不易。观众看到的是光鲜亮丽在红毯上走,漂亮,但是殊不知这之前你得提前抹、弄,高跟鞋穿上。那活动后台就跟大杂院似的,还得拍片子,修片,再发。作为同行,你太明白了,人家那么辛苦,就应该得到一切。
于是就到了下一个阶段,回归到平静里了。大家都可以在自己的舞台上各自施展,给这个世界多一些精彩——这都是人生里的戏中戏。
最重要的就是你千万不要矛盾,你要选择什么你就做好你当下选择的这个事,要不然就不要选。可人就会这样,你不看你碗里有的,你老看着你碗里没有的,老盯着人家。那不是自讨苦吃?
我一直就觉得,每个人生下来啊,都是带着自己的剧本的,你出生在这个家庭,就在这个家庭的场景里,开始你人生的一段戏。从你的童年开始,就带着很多的印记,你对生活、对爱情、对亲情、对事业的认知都在里头,这个认知就跟盖章似的。
我的人生的认知就是:平凡是非常美好和伟大的,而且它是很难的,人真正能做到一生平凡是非常非常难的,就是你能把这一辈子过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事实上这些年,我真的发现,实际上你自己的人生远远要难过你演戏。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什么事都是一体两面。你选择什么?留在家里,有了那种安定,有了那种不劳累,那你就势必失去了出去闯荡后会得到的华彩和光鲜。
可到底谁能说清,什么是拥有,什么是失去?
这些年啊,就是因为越来越明白了事物的矛盾性,所以总在提醒自己要不断地修正,要不然心性越来越硬、越来越固化,有一天就会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