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上的金庸
一
地铁。蛇口线。香梅北到水湾。二零一四年十月至二零一五年九月。
《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书剑恩仇录》。
十一个月,六部书。
不是初读,是重温,第二遍,第三遍,或更多。
尽管总是很拥挤,但地铁仍然是城市中最美好的意象。
在这里,你可以完成从一个地点向另一个地点转移的过程;可以寻找和验证文学或影像里看到的场景与故事,也可以在那些湿漉漉的黑色花瓣一样的面影上寻求某种思考,某种寄托。
在这里,你还可以拥有另一个世界:由文字、想象、艺术、哲学组成,跟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掇之不得,但却真实存在,而且无比精彩,奇幻,富有魅力,令人迷醉。
它就存在于我的手机里,以TXT的形式。
金庸的文字,金庸的作品,金庸的世界。
字字行行页页,朝朝暮暮天天。
这些文字,诚恳如郭靖,俊俏如黄蓉,豪迈似胡一刀,幽冷似小龙女,诡谲之时像东方不败,诙谐之处似桃谷六仙,细腻起来,请看段誉之追王语嫣,温柔起来,且听阿朱和阿碧的吴侬软语;论轻灵绰约,让人想起石清与闵柔的双剑合璧;论精确果决,似乎只有哲别的神箭差可比拟……总之,金庸之笔,就像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剑无剑,招无招,笔所未到气已吞。
这支笔、这些文字所创造的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
二
雨。雨如丝,雨如悬。
雨覆盖了城市,淋湿了流光。
当我跨进地铁车厢,第一时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原本想梳理一下自己淋湿的头发,但现在,我决定放弃这一个略嫌庸俗的动作。
我只看她:一个女神。
长发,白裙,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肌肤胜雪,胳膊上挽着一只深红色的香奈儿挎包。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从皇宫里偷跑出来的公主或格格——阿九?建宁?
往事并不如烟:曾经的女神,曾经的公主。
中学,第二年,趁着一次办黑板报的机会,男孩和女神搭上了讪。
心里就像含着一颗糖。
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男孩感觉仿佛来到了一个遍地开着鲜花、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他当即决定在此定居:能活到五十岁,就住三十四年,能活到七十岁,就住到五十四年。
一年七个月零五天之后,他们成为陌路人。那个开着鲜花、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还在,而他已被永久驱逐、永久流放。
“我不想影响了学习。”这是女神给出的理由。
“我确实配不上你。”他有他的理解。
男孩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不对等的爱情。作为一个乡下穷小子,面对一个官员家庭的独生女,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这顾忌,源自他的胆怯,这胆怯,源自他的自卑,对家庭、对出身的自卑,深入到骨子里的自卑。
这让她有一种被误解的屈辱感,既无可奈何,又心力交瘁。
我不再看那个误入民间的公主了。我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手机屏幕上:《射雕英雄传》。
穆念慈又被伤害了。她总是被伤害。
一个飘泊江湖的贫家女子,一厢情愿地爱上了大金囯的小王爷,结局会如何?以概率而论,当然是失败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尽管比武之时她已近乎芳心“明”许,尽管她多次痴心地望着情郎窗上的影子,尽管此后她一直温柔、体贴、善良、忠贞,但终究还是收获了一段悲苦的人生。
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从前,有一只兔子。又来了一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一只兔子的肩膀上……又来了一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二十一只兔子的肩膀上。亲了长颈鹿一下。
男孩与女神,穆念慈与杨康,不对等之爱,就如兔子之于长颈鹿。当然也有不少例外,但例外正好证明通例的存在。
幸而世间爱情品种繁多,乱花迷眼,比如黄蓉对郭靖的死心塌地,段誉对王语嫣的忘情痴缠,阿朱对萧峰的景仰敬爱,小昭对张无忌的患难依恋,韦小宝对阿珂的死缠烂打,阿碧对慕容复的不离不弃,令狐冲对岳灵珊的苦恋疼惜,以及东方不败对杨莲亭的畸形情欲……
羡他一支凌云笔,写尽人间多少情。
三
已近黄昏,未到黄昏。
不加班,怎么说都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即使加班也没有加班费。
跨越南海大道,穿过锦园公园,就到水湾地铁站了。
进站口有人闹事。
两个保安驾着一个男子,往保安室走去。男子骂骂咧咧,一口气列举了两位保安数位亲人,当然都是女性。
有人说:他拒绝安检。
有人说:他的背包里很可能有刀具。
有人给他定性为“危险分子”。
喧闹过去,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天龙八部》第四十八章: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杨枝玉露。
这一章里,南海鳄神终于死了。死在自己的老大段延庆钢杖之下,死于“非救师父不可”的赤诚与义气。
他名列“四大恶人”第三,外号“凶神恶煞”。但,他是恶人吗?
好与坏,善与恶,在岳老三这里变得很为难。
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采花、四不滥杀;他动不动就说要扭断别人的脖子,多次威胁要扒木婉清的衣服,可是印象中他只冤杀了一个叫错他排名的仆人进喜儿。
他顶多算个“舌尖”上的恶人。
怪不得倪匡封他为《天龙八部》中最诚实的人;也有人把他与《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相提并论。
相比之下,杀死他那个人才是货真价实、足秤足量的“恶人”:“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
但即使段延庆,也并非没有值得同情之处:作为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又被整得形体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谁之责?
与此同理的,还有那些帝王、将相、英雄、侠士、僧道、狂徒、怪客、医生、佳人、毒妇、士兵、帮众、奴仆……他们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或坏人;他们行善之际,或造冤孽;为恶之时,或种善果。
因此,就有了陈世骧先生对《天龙八部》精准独到、振聋发聩的总结与提炼:“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那个被保安押走的男子,他真的带了刀具吗?即使带了刀具,就一定是“危险分子”吗?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奸恶之徒并不太多——尽管有些电话诈骗的,当街砍人的,邮寄炸弹包裹的——更多的,还是像我们一样,在法律与道德的双重约束下,过着平淡而平凡的生活。
小说里对于善恶好坏是非恩怨的描写,同样适用于现实生活——经典的文学作品,总会让你感觉到它其实就是在写当下,就是在写你和你的邻居。
四
光。
地铁站里的光,地铁车箱里的光。
光线颤动。它变化着,突然不再变化。它扩散,流淌,停留,普照四方。
每一个人都沐浴在光里,坐与立,男与女,醒与睡,你我他。
光抹去了一切差异。人栖身于光里,与光融为一体。
万人如海一身藏。地铁车厢,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金庸小说,有太多这样的设计:那些主角,无论英雄,大侠,名臣,流氓,到了最后,总要告别,逃离,隐身。除非死了——那当然一了百了。
狄云,袁承志,范蠡,陈家洛,李自成,令狐冲,张无忌,杨过,韦小宝……莫不如此。
是安全需要,也是思想境界所至。知,而后行。
金庸小说,是体现中国哲学思想最广泛最深入也最地道的文学作品。
其方式,有时是一山一水,有时是一招一式,有时是一言一行,有时是人物之间的直接探讨。
想起郭靖。他善良仁厚,坚强勇决,而且忠于囯、义于友、贞于爱,是“侠之大者”的完美典范。此之为儒家。
想起杨过。他从小孤苦,生性倔强,但内心善良,事非分明;他无视世俗礼法,独往独来,与姑姑相恋,与歪门邪道交往,充满了无拘无束的自由精神。此之谓道家。
想起一灯大师。他向郭靖、黄蓉解释大理段氏为何盛产和尚:“我段氏……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
皇帝如此,英雄亦然,何况凡夫俗子。
况且,功过是非,往往难以评判。
就像慕容博总结的:“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囯是空,复国亦是空。”
自汉代之后,中国人总逃脱不了三种生命范式:或儒,或道,或佛。有些彪悍的人,刚同时经历了三种生命境界:始于儒,避于道,终于佛。
所以,到头来,英雄离去,侠客隐身,回首前尘,“无罪无业,无德无功”(谢逊语)。
金庸先生,只有金庸先生把这一过程写得波澜壮阔、缠绵悱恻、气象万千。
而此刻,我正站在光里,与许多同类融合在一起,无形,无影,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五
毋庸讳言,写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因为金庸,再加上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卧龙生、柳残阳、诸葛青云等少数几个人,他们已经用完了这些闪闪发光的材料。
但是,读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永远不会过去。
因为,那些金子般的经典作品,蕴藏着永不过时的情感、人性、思想与艺术。
味无味处,材不材间,一条地铁线,数册金庸书,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真希望我这只正在翻读金庸小说的手,可以握一握他那只“写作的手”(秘鲁作家阿格达斯创造的名词),就在黄昏,在光里,在疾驰的地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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