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艳芳,一生所爱,不如他一个
传记片最好隔半个世纪再拍,到那时候当事人都已经不在,远离一个时代回顾如烟往事,编剧创作自由,褒贬百无禁忌。
怕侵权、怕麻烦,影片中的角色只有过世的张国荣以真名出现。
尚在世的人物,要么用英文名,要么改了名字。
一些不堪的情节被美化,调和成温暖光明的色彩;
一些不愿被提起的故人,编剧也只得避开跳过。
▲没有表演经验的王丹妮还是演得挺好的,尤其是她饰演的年轻时的阿梅,有那么几个瞬间,恍惚间真的很像
虽然电影的编剧和表演有瑕疵,但看得出,制作人献上了自己最大的诚意。
毕竟,在香港电影市场萎靡的当下,拍一部不赚钱的小众传记片,这是阿梅的真爱粉,才有的动力和信念。
谁又会去苛责这样的一位导演呢?
幼时流离、年少成名、食客三千、爱人无一、生时洒脱、别时凄美,伴随着的是香港的腾飞和失落,罗曼蒂克的消亡,黄金时代的远去。
从艺术的角度,梅艳芳戏剧性的一生是绝佳的素材。
在阿梅40载的生命中,令遇言姐最感唏嘘的是——她与刘培基亦兄亦师亦友,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的情谊,一如纪梵希与赫本。
穿上那件寿衣,因为我爱她”
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刘培基,只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真好看,有着一种如沐春风的得体感,难怪彼时的明星名流都爱他。
他和纪梵希一样是性少数派,但丝毫没有乖张乖戾,周身气质老派而端正。
曾经,刘培基对阿梅很温柔,给她讲梦露的亮片鱼尾裙,告诉她如何用性感的尾音表达欲望与暧昧。
曾经,刘培基对阿梅很严厉,气愤她不懂自我保护,身边围绕着一群食客,别人问她借钱她就给。
刘培基本人的脾气浓重,古天乐的演出克制隐忍,有人说直男古天乐演得不像同志刘培基。
但是遇言姐觉得,或许在阿梅的眼中,刘培基就是这样的——
永远可以信任,永远爱护自己,总是用包容的眼神凝望着自己,陪自己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如同纪梵希成就了赫本的经典造型,阿梅从出道到告别,她的百变形象无不出自刘培基之手。
象牙白色的直身丝绸长裙,立领旁盘着小小的蝴蝶结,附上一条白色的披纱,既像旗袍,又像礼服。
这是刘培基为梅艳芳缝制的寿衣,他亲手为她穿上。
“我一生拥抱过她很多次,从她刚出道时,到她成为明星,到她身体不舒服,我从没想到过像今天这样把她抱起来。”刘培基说。
“我好难过,非常难过,我更小心地替她穿上那件寿衣,因为我爱她。”
不相信爱情的刘培基说,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是梅艳芳告别演唱会上穿的婚纱。
那时的阿梅已经昏昏沉沉,虚弱到无法完成彩排试妆,身上贴满了用来止痛的鸦片膏药。
她说,婚礼上要戴的首饰,自己20年前就买好了,到现在都没有用过。
刘培基劝她放弃演唱会,阿梅从昏睡中睁开眼睛:“不能不做,再不做就没得做了。我宁可倒在舞台上,也不想要倒在床上。”
“我投放了太多的爱在这件婚纱上,这件婚纱是没有新郎的,她说完再见不会再回来,她在死神面前庆祝自己剩余的生命,用作死别的婚纱,怎么可以不美呢?”刘培基说。
在一曲《夕阳之歌》中,阿梅拾级而上,刘培基在后台等她。
他为她摘下头纱和假发,扶着已经站立不住的她,让她靠着休息。
“如果有下辈子,EDDIE哥哥不希望再遇到你了。真的太痛苦,你做得太好,我太疼你了,不可以再有下辈子。”
“你不要再叫我妈妈,
我不是你的妈妈”
出生在1951年的刘培基是“狮子山下”的一代。
那是香港的黄金时代,中西荟萃、自由奔放、前途无限、充满梦想。
再贫穷的年轻人只要敢拼就能扭转命运,从九龙城寨和新界寮屋走出一个个传奇。
8岁以前,刘培基跟母亲住在九龙塘花园别墅,有佣人、有汽车。
有人说他是遗腹子,有人说他是领养的,他也自己并不好奇父亲是谁。
▲从照片上看,刘培基小的时候生活是不错的
8岁那年母亲再嫁,因为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干脆抛弃了刘培基。
被遣出家门的刘培基,住过一段时间的祠堂,后又被送去寄宿学校。
去寄宿学校后,母亲不来看他,也不缴纳学费,使得刘培基在学校受尽校长和同学的白眼。
▲刘培基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在8、9岁时就已经看过了。”
大叔付他8元月薪,刘培基拿去交学费。
11岁那年,刘培基的母亲再也不想在这个儿子身上付出半点金钱和感情。
她对刘培基说:“你不要再叫我妈妈,我也不是你的妈妈。你从小没有爸爸,怎么会有妈妈呢?”
刘培基的母亲是个奇女子,她和后来的丈夫育有一女。
60、70年代,刘培基的母亲是香港文化名流,办杂志、写小说、开专栏、做编剧、设计戏服、主持节目,是位拥有维基词条的新女性,却不知为何对儿子如此绝情。
遇言姐猜,她大抵是对刘培基的父亲有着极大的恨意吧。
在寄宿学校读到5年级的刘培基,就这样被母亲送去裁缝店做学徒,从此,母亲再也没管过这个孩子。
裁缝店的师傅是上海人,穿西装、打领带,非常体面的老派手艺人。
被母亲抛弃的那天,11岁的刘培基下定决心——
我再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流眼泪,我再也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我要做一个更好更努力的人。
“拿起针的时候,我知道家里人已经放弃我了。手上扎出了血,不痛,心里边有点痛。”刘培基说。
幸运的是,裁缝师傅很喜欢刘培基,从来没有打骂过刘培基,他一直对徒弟们说:“你们这个小师弟,以后手上功夫会比你们都好。”
3年学徒结束,15岁的刘培基带着一台缝纫机,租了一间地下室,印了一盒名片,开始独立创业。
在成衣制造尚不发达的时代,他为舞小姐、酒吧女、小白领做衣服,还认识了一些跑码头的艺人。
刘培基人靓仔、态度好、手艺硬,客人很喜欢他,生意十分不错。
“虽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但已经有力量可以生存,和朋友一起出去,也能请客吃宵夜,我太高兴了。”刘培基说。
十几岁的刘培基拥有一家小制衣厂,雇了十来个工人,已经算是个颇为殷实的小生意人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有天刘培基忽然觉醒:如此下去,我不就又跟师傅一样?假如我想更好一点,好像应该继续学习。
他打听了一圈,知道英国圣马丁学院服装设计系很有名。
就这样,在1973年,22岁,5年级学历的刘培基带着一袋子自己设计的衣服和图纸,独自去往英国。
离开香港之前,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的回应非常冷淡。
“我很后悔给她打这通电话”,刘培基说,“我自己赚到学费和机票,又不需要她出钱,只要告诉她一下,我不知为何她这样冷漠”。
许多年后,母亲过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要把冰棺拉出来给刘培基见最后一面,他阻止了,说不需要。
“既然母亲当年说不见,那就此生不要再见了,以后若有缘再说吧。”刘培基说。
最后,校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没有高中学历是不能念大学的,不过我看你设计这些不容易,你就从我们的夜校开始念吧。”
英国的夜校很正规,除了文凭不一样,所教内容无二致。
发愁的是刘培基的生活问题。
他带来的积蓄不多,为了攒学费,他从垃圾堆捡家具,帮同学做剪裁功课,周末去酒吧打工到凌晨,只为了能多挣几个英镑。
也是那段时间,刘培基开窍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设计,从此,从裁缝变成了服装设计师。
亦师亦兄亦友
两年后,他带着在英国设计的30套衣服回到香港,在尖沙咀租了一个二楼的铺面。
他的第一个客人是黄霑的女友,白富美女作家和广告人林燕妮。
1982年,18岁的梅艳芳参加新秀比赛,黄霑只听了两句便打出满分,报纸的标题是:“甩亚军几条街。”
那时,刘培基已经是知名设计师,阿梅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梅艳芳怯生生地找到刘培基工作室时,刘培基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新人而怠慢,从此开启了两个人20年的合作和友谊。
从阿梅出道的第一件台服,到她告别舞台时穿的婚纱,全部出自刘培基之手。
▲刘培基为梅艳芳设计的衣服,全部捐给了博物馆,真正是不惹尘埃
刘培基不仅是阿梅的造型师,也是她的老师和兄长。
他告诉她,明星贩卖的是性感,性感来自七情六欲;
他教给她,不要女扮男装,而要女穿男装,这两者的神态是不一样的;
他指点她如何用女低音表达出欲望与暧昧,阿梅那声唏嘘的尾音,便是刘培基教给她的。
同样是苦难出身,同样是自己打拼,刘培基的性格跟梅艳芳却不一样。
阿梅豪爽义气,喜欢热闹,身旁围绕一群拍马屁的小弟,餐餐饭都要她请,找个借口就要钱,哄得她支票如流水般开出去;
刘培基交友谨慎,自成一格,珍惜自己的工作,曾警告阿梅:“你要爱护自己,不要常去夜店,把钱好好存起来,不要再借给别人。”
阿梅骨子里是个小女孩,脆弱自卑,最渴望的是爱人与家庭,后期因为不肯放弃生育功能导致病情恶化;
刘培基不相信爱情,认为海誓山盟只存在于某一刻,应该动脑筋的时候不能动感情。
阿梅爱哭,被人骂时会哭,被追债时会哭,爱人背叛会哭,阿梅一生中对着刘培基哭诉的时候太多;
刘培基则极少掉眼泪,哭也不会让别人看见,他说:“假如别人令我感动,我可以流泪,但别为了自己流泪。我们面对困难的时候要笑,因为一流泪就是可怜自己,那样的话难关就过不去了。”
阿梅很情绪化,做事随心所欲,早年因为迟到被诟病,为了爱情执意要退圈,爱情离去又重返舞台;
刘培基很理智,工作时兢兢业业,退休时干脆利落,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他说:“我没有青春期,我没有叛逆期,从我11岁起就没有资格任性。”
梅艳芳工作迟到,让全剧组等着她,刘培基勃然大怒,命令梅艳芳向全组工作人员道歉。
刘培基给阿梅立了很多规矩:不可以因为生病不去领奖,不可以因为失恋不去工作,不要忘了一路爬上来的辛苦,不要因为一点差错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
后来,填词人黎小田说:“如果阿梅身边像刘培基那样的朋友多一些,她会领悟得更多,她的成就会更大。”
▲可惜阿梅早年不听刘培基的话,借出去的钱有千万之多。还因为给朋友做担保,结果朋友跑路,债主追到演唱会现场,阿梅只得用刚收到的歌酬替人还债
刘培基劝她:“你从4岁到现在唱了20多年,觉得累是可以理解的,我从11岁学做裁缝快30年了,又何尝不累?”
爱情靠不住,一年后阿梅复出,全盛时期不再来,又是刘培基去跟唱片公司作保,为阿梅争取到《似水流年》的制作。
他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从此闲云野鹤再不过问江湖事。
刘培基挥一挥手道:“我从11岁出来学裁缝,一个普通人工作37年是不是应该退休了呢?我不需要与时俱进,人世间所有的事我都经历过,现在只是等待,等待。”
20年来,刘培基对梅艳芳的爱护远远超出了她的家人。
阿梅弥留之际,是刘培基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生命的最后。
他说:“我像一个孤儿一样长大,从没想到建立起来这样多的爱,又从自己的手中流走了。”
阿梅的遗嘱中留给刘培基香港和伦敦的两处寓所。
为此,贪婪的梅妈告了他8年,最终取得了永久性败诉。
在法庭上,刘培基出示了一条梅艳芳生前拍下的录像,镜头前,阿梅哭着诉说自己对刘培基的感谢和不舍。
当年,刘培基为梅艳芳穿上寿衣,她的助理在一旁轻轻说道:“刘先生,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阿梅走后,刘培基时常梦到她——
“她总是伏在我肩膀那里,低着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就是这刻我会醒过来。她在我梦里面的样子好安乐,但是这个梦困扰得我好厉害。”
刘培基说,喜爱阿梅的人很多,她提携过的人也多,应该不需要我出面。
主持人曾华倩悄悄告诉他,没人愿意来,嘉宾很难找。
当信誓旦旦的繁荣往昔随风远去,永远惦记阿梅的,只有刘培基这个亦兄亦师的老友。
那一天,刘培基细细帮阿梅戴上假发,化好妆容,换上衣服,将她抱起在棺椁中摆放漂亮。
完毕后,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希望你记住,EDDIE哥哥在这一分钟仍然是疼爱你的。”
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再璀璨的一生亦有灰飞烟灭的一刻。
所幸还有刘培基,与她分享生命中的苦和乐;
所幸还有刘培基,带给她温柔的爱护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