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这事,总得有个了结|韦正自述
他在微博上输入“《破事精英》没有抄袭”八个字和一个感叹号,又加上十张配图,点击了发送。
发完后,他没有把手机丢在一边,随着各种声音涌来,其身影也出现在评论区里,但并未与谁的指责展开对峙。最高赞评论问道“那么爱情公寓抄袭了吗”,引来近400条跟评,他只是找到其中一条就事论事、为《破事精英》鸣不平的留言,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晚些时候,他提前发布了这部剧的幕后特辑,这是拍摄期间就一直在准备的见证,某种程度上,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当晚,#爱情公寓导演否认新剧抄袭#登上热搜第二位。相比之下,《爱情公寓》导演是韦正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也因此,在过去很多年,占据其职业生涯的一多半时间,他一直戴着一顶叫“抄袭”的帽子。
作为内地生命力最强的情景喜剧之一,《爱情公寓》拥有大批粉丝,但同时也因为与《老友记》《老爸老妈浪漫史》等经典美剧高度相似而遭受质疑,观众改称它为“抄袭公寓”。这股火力蔓延到导演身上,韦正被追着骂――抄袭的同盟、支持者。
而在他的视角里,自己没有写《爱1》到《爱4》的剧本,也“从不认为抄袭是对的”,只是像所有导演一样,拿到一个以为是原创的剧本,然后尽可能地把它合理化。他想摘掉这顶帽子,如今回过头看,他的规划是先彻底结束与《爱情公寓》有关的一切,再投入到新的创作。
2020年初,《爱情公寓5》以最终季的名义上线。这是他第一次担任这个IP的编剧,同时表示以后不会出现任何形式的续集。几个月后,他接受了知乎的视频采访,回应那些尖锐的话题――怎么看待剧本抄袭、为什么分镜会一模一样……镜头里,他平静地解释自己经历过的震惊、愤怒和委屈――他是《爱3》播出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而《爱3》和《爱4》是一起签掉的,还有一半合同要执行。说到无奈时会低头、蹙着眉,再继续说,偶尔也有短暂的沉默。
看完这段视频,有网友在评论留下一句《爱3》里唐悠悠的台词:人在撒谎的时候,眼神会飘,手会不自然,语言会重复,而且伴随着皱眉或者拱鼻子的动作。
很显然,帽子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就像这次带着新剧重回观众视线时,“熟悉的指控”再度出现,这才有了他的微博回应。
看到微博后,娱乐资本论联系到韦正。我们想知道,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是如何面对争议的?怎样开始新的创作?创作心态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又发生了哪些变化?他爽快地答应约访,只说了一个前提:如果你们不怕掉粉。
从他身上,我们能感受到一个导演的“挣扎”。作为创作者,长期的抄袭争议无疑会造成某种限制,但对于喜剧,他又是极度自信的,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以及自己的审美和追求。对话时,他习惯用“你”来代指自己或创作者视角,没有回避任何问题,即便有那么一两次,他觉得回答不一定适合出现在文章里,还是会放开了讲。
不是所有人听说你的新剧疑似抄袭都会去查证的,现在这个时代,谁抢占了舆论主流谁就是“真相”。大部分人不会做理性判断,听到别人说“这剧是抄的”就宁可信其有,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否定那么多人的劳动。我觉得,总得有个了结。
其实这次的舆论比我想象中好,指责我抄袭的人,被怼完之后没动静了,到现在一个正面对线的人都没有。我说但凡你拿出点证据,咱们也能有个来回。当然也有人劝,观众也会私信,跟我说犯不着生气。
但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情,它是关于合作伙伴、整个团队出去能不能做一个正常人的问题。你质疑这个剧就是把所有参与者的三观都质疑了,打击面有点大。
《爱5》是我第一次做编剧,当时《爱5》被指控说互动剧和竖屏剧抄袭美剧,我去看了一眼,故事没有任何关联,连最基本的事实都不顾了,互动剧和桌面剧的形式早就有了,我在《黑镜》之前就拍过互动剧,怎么突然就成了美剧的专利了?
为什么《爱5》的时候我没这么激烈发声?我是忍着的。为什么要忍?《爱情公寓》大结局了,一个喜剧片好不容易有了收尾,就不想让大家难受,骂就骂吧,观众开心最重要,你泼多少脏水我都随便,结束了,我是这么个心态。
但《破事精英》不一样,它还是个新生儿,它很脆弱,我想保护它。
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从做导演开始就全年无休,基本不看剧只看电影,偶尔看剧也只看一两集,了解下风格,因为没时间,看剧太奢侈了。
现在自己写剧本,更不敢看了,不仅我自己不看,整个编剧团队,我也是明令禁止看其他剧的,你要写,你必须去看新闻找真实案例、找人做调研,养成一个良性的创作习惯。《工伤细胞》这集的名字梗来自动画片《工作细胞》,但说实话,这部动画片我到现在一集都没敢看,怕写出来造型人设场景撞车。
网上有些人说分镜也是抄的,这个就是对行业一无所知。了解国产剧生产模式的人都知道,普通文戏哪有钱和时间做分镜啊?像电影那样,先分好镜,再逐个镜头拍摄的流程,会导致制作成本直接爆炸,根本不可能有人这么干。
事实上,喜剧拍摄和剪辑是基于剧本逻辑出发,有相对固定的解法套路的,就像解方程,不同包袱都有各自的最优解题步骤,比如机位和节奏,找到正确答案,笑点也就成立了。
还有人说《破事精英》的场景也跟人家某部剧一模一样。讲道理,如果要搭个景,跟别人不太一样和一模一样,哪个比较难?显然是一摸一样更难啊!这是非常简单的逻辑,说出来很好笑,但也挺无奈的。
这次我们全程找人拍了幕后纪录片,我跟纪录片团队说随便拍,希望你们真实记录下完整的创作过程,观众越了解,就越有助于减少对这个行业的误解。这个东西不得不做,不然出了问题又讲不清楚,它能够证明场景是怎么一点点设计出来的,门口的英文字母代表什么含义?为什么在门口放一个死掉的盆栽?导演怎么排戏的?有没有拿过“分镜本”这种东西?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很多观众还发现我们没怎么用外部梗,因为写剧本的时候非常注重台词内审。
虽然业内这样用一个梗也很正常,跟系统性地抄袭影视作品是两码事,但我用就是不行,可能观众会对你更苛刻,这我能理解。
我原本没想过会做编剧,我不擅长文字工作,我喜欢表演,从小演舞台剧,后来一点点拍戏。结果现在一年要带团队一起写几十万字剧本,这很魔幻。
为什么我拍《破事精英》的时候会选择看起来商业上不是最优解的题材?市场上明明没有什么竞争对手,我可以做更轻松、更简单的,比如古偶喜剧,它跟《爱情公寓》不撞车、受众面也很广,各方面都更容易。
但我没有,我迫不得已做编剧,就必须得写一个让自己不觉得虚度的东西。必须得有动力,不然太苦了,本来导演就不是人干的活,再把编剧的工作量叠上来,没有理想支撑,那太恐怖了。
要搁十年前,我同时做编剧和导演能搞部戏出来,这一点可能性都没有,时间精力不允许,也没有话语权。好在现在有更好的团队支持。拍完《爱5》之后我们策划了《破事精英》,那段时间我状态蛮好的,有人问导演你接下来要干啥,我说不用担心,我有IDEA了。
当你终于卸下了重担,每天就会有很多新的想法往外冒。而且好不容易拉了一个制作班子,你自己退了,剩下的人怎么办?已经没什么人拍喜剧了,我觉得我还能战斗。
现在影视业环境也不好,能找到自己有创作欲望、团队也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挺难得的,观众如果还能喜欢,那就是三赢了。我想了几个大的IDEA和团队一起讨论,留下的是《破事精英》。再往下细化,越写越喜欢,感觉在一个已经类型成熟的电视剧市场里找到了新的创作方向。
从定位来讲,我们挑了一条难走的路,容易走的路已经走过了,不想再走了,得往前进。
现在说的“得女性观众得天下”和“得年轻观众得天下”,《爱情公寓》符合,但《破事精英》两样都不沾。剧名一听就很男性化,我也明确说这剧不谈恋爱,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冒犯”观众的。然后打开第一集,讲的又是中年危机、35岁失业的话题,再次“冒犯”观众。这些“反市场”的设计,是因为我们最终是产品导向,我想做一个在特定类型上达到极致的产品,你的人群必须有所取舍。什么都要,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是做系列剧的,也希望《破事精英》能有更长的生命周期,那就意味着在起步的时候会比一般剧难。
我们正式写剧本是2020年2月,差不多写到2021年10月,最后一集才定稿。写前几集的过程很漫长,牵扯到架构、人物设定、故事走向、风格,花了大概三四个月,磨了好几轮。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这一季24集怎么铺陈,如果前期地基打得不够稳,它就很难往上延展,人物也没有发展空间。
有人问,剧里的公司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不是特别重要,破事部不是现实中存在的部门,它和万兽都只是个缩影,如果确定他们就是某个行业,那最终会变成行业剧,能涉及的话题就不这么自由了。
人物方面就是一点点摸着石头过河。比如年龄上先错开,性格有外向的、也有闷一点的,职业上也是拉开的,七个人里有文案、平面设计、程序员,还需要从职场里面找有代表性的,这样各行各业的打工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们给每个人物都设置了长线目标,有自己的缺陷和成长路径。胡强缺少身为管理者的担当和勇气,欧阳莫菲自我、叛逆、无视一切现有规则,唐海星是有妄想症的卷王,真的相信凭努力可以令自己更强。这些人都有时代特征,也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这些人一出场,大家没有那么喜欢他们?尤其是欧阳莫菲和诸葛大力的对比,很多老粉丝就受不了。造型上也没有往漂亮和帅去靠,小白给人一种永远不洗头的感觉,演员每天到现场做发型就是往脑袋上抹油。
因为我想讲的是普通人的故事,他们不是偶像剧里熠熠发光的俊男靓女,他们就是一群普通的失败者,为了自己的未来打拼,没有那么多讨人喜欢的理由,不然他们又为何会失败呢?我希望他们是真的惨。
《破事精英》在很多方面都和《爱情公寓》不太一样。
最大的不同在于,《公寓》是童话故事,但《破事精英》不是,它是一个成人童话,是混杂着荒诞和现实主义色彩的梦。《公寓》更注重情感方面的成长,但当你落到为生存而奋斗的职场环境,面对的就是人性上真正的弱点,它是两个层面的命题。
这跟我的创作心态也有关,第一次有机会写一个完整的作品,就想把感知到的东西放到作品里。
在某种程度上,《破事精英》表明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做这行之后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很多时候三观尽碎,尽碎之后重塑,过两天又碎了(笑),就是一个不断打碎重组的过程。
冥冥当中时代也变了,那种美好的、童话式的、世外桃源的东西,至少在我心中已经回不来了。《爱5》正好是2020年2月播完的,《破事精英》的拍摄、制作、播出跨越了整个疫情周期,我觉得它是有时代精神的,符合现在的社会形态,痛苦当中还是要挣扎着前行、透出希望的感觉,
在喜剧的创作技巧上也有变化,这个得分开讨论,先说导演层面,我拍喜剧这么多年,有自己的喜剧表演理论,观众看《破事精英》感觉它跟《公寓》的风格很像,因为这就是我的个人风格。导演有自己的风格不是坏事,你也不可能每拍一部戏就把原有的知识体系推翻。
观众仔细观察会发现,《爱5》《破事精英》和前四季《爱情公寓》存在非常明确的区别。《爱1》到《爱4》更偏段子剧,它是散点式的,一个笑话连着一个笑话。而现在我们是先想好故事内核,再往外裹成一个喜剧,围绕它的笑话必须都和主题有关联。
我会更加注重喜剧“言之有物”,《爱5》和《破事精英》在这点上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爱5》还是以恋爱为主题,很多主题触碰不到。到《破事精英》更加自由和成熟了,它能给观众带来反思,这是文化产品的社会价值。
前10集里,我觉得第5、第8和第10集是非常有代表性的。第5集是主题和形式上的同步创新、融合,第8集是回归了经典喜剧模式,没什么大场面,只有一顶特殊的帽子,话题简单明了:职场谎言,人一天能撒多少个谎,但它能提供大量笑点,笑完之后还有共鸣。第10集是另外一个创作方向,后面的十几分钟一点笑声都没有,甚至都不是喜剧片了。
这也是一个创作选择,我希望《破事精英》无法被定义。乍一看是职场剧,下一集可能跟职场一点关系都没有,虚拟伴侣根本不是职场话题,公众号和职场也没什么关系。
《破事精英》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景喜剧”,情景喜剧一般20分钟一集,搭三面墙、绝不出棚,是低成本类型的典型代表。但我们早就打破了这些限制:时长45分钟、50分钟、80分钟的都有,电影级场景,怎么好看怎么拍,而不是怎么便宜怎么来。
国内的喜剧长片是没有产业链的,一个人把整条工业流水线建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真的心累。很多事情都不在导演的工作范畴,但你要拍喜剧,你就不得不去干。你如果没有热爱、没有决心,是根本做不了的,因为太难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拍喜剧片吧。
现在我还年轻、还能拍得动,就再拼一下。除了做《破事精英》,我目前没有别的计划,我习惯了只专注做一个项目,也确实没时间干别的。
经过这么多年的锤打,我不太介意观众怎么评价我个人,但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给观众带去快乐和力量。这是我做喜剧的初心。